叔公（罗嗦版）

老家隔壁的隔壁，有一间独特的屋子。和村里多数人家一样，没有篱笆，周围倒是种满了杂乱的灌木，异常茂盛。那是间没有上漆的全板屋，黑黑的，与茂盛红毛丹树的阴影融为一体。白天，即使阳光无法照进门内，也从不见那漆黑里亮过灯。

在我很小的时候，每当经过这间阴森的板屋，心里就莫名发毛。直到我终于晓得那原来是叔公的家。

说是叔公，其实和我同年。按照出生月份来看，他好像还比我小。因为家族里我们这一支繁衍得较快，以致同辈间年纪差距越来越大。老爸明明就比叔公年长几十年，还得叫他一声“阿叔”。

对这样的关系，我有种莫名的钟爱，就算年龄上我们算是同一代人，我还是喜欢称呼他们为“叔公”、“叔婆”。听起来很老，于是我一喊他们就跳脚。

我忘了第一次见到叔公的情形，也忘了什么时候开始大胆地踏进那间鬼屋，才发现里面不如想像中暗。

叔公家后厅有个天井，扯着尼龙绳一拉，顶上的活板门便沙沙地移开，也同时拉出了水泥地上四方形的白光。光里是几个红色蓝色的大塑料盆，装着待洗的衣物，好像也装过一只只‘水鱼’，大的小的，在光里伸长脖子仰望厨房角落。那里传来刀剁砧板的声音，兴许还有一大袋空心菜烂叶。

后厅有一张残旧的三座沙发椅，在天井白光的范围外。有时候我会窝在扁扁的垫子上，因为光线不足，低着头吃力地看《小叮当》。我其实仍不太喜欢这间房子。唯一吸引我的，是叔公家的漫画书。

叔公的家不只有《小叮当》，更多的是《七龙珠》。我人生中所接触过的《七龙珠》漫画书，都是从他家神台柜子里翻出来的。看了第一集之后，欲罢不能，我便常常谎称要去找叔公玩，实则每一次都是在他家看漫画到天暗，和他连半句话也没说上。如果没记错，我是因为这些漫画书，而开始和叔公熟起来的吧。

在叔公家看了一阵子漫画后，我才知道叔公有很多姐姐。就像其他有想添男丁却总是得女儿的家庭一样，叔公的妈妈（也就是我的叔婆太）只得不屈不挠地生，千辛万苦，最后才终于生下了他——唯一的“香炉趸”。

要介绍叔公，我想开头可以这样写：一颗大头，一双水汪汪的大眼——这就是我的叔公……我和老妹曾经对那双眼睛有过极高的崇敬。话说，某天老妹看到叔公在门外，便好奇地问他在做什么。他说他在看电视，老妹就感到惊奇了——明明靠着外墙、背对电视，要怎么才看得到？他随口回答：“我的眼睛会转弯啊！”

真是神奇的一双大眼啊。

叔公是男的，我是女的，小时候谁也没想到男女授受不亲这种问题，照样玩在一起、打在一起。玩些什么呢？不外是角色扮演之类。我不认识附近的小女生，也不懂女生应该玩些怎样的游戏，便理所当然地被叔公牵着鼻子走，他说玩什么便玩什么。

有一次我们双双在矮桌上打坐，闭起眼睛假装入定。睁开眼，他非常有气势地大喊一声：“大星星，嚟呀！”我随即也跟着喊：“风，嚟呀！”然后两人都哈哈大笑，笑到滚地。现在回想起来，也不懂意义在哪里，大概是看了什么武侠港剧想要模仿吧。我还记得喊了过后真的有一阵风吹过，我当下心中充满感动，自信真的有法力，星星和风真的会就那样被两个无知小孩召唤而来。

除了扮神仙，我们也玩打架。知道指甲花吗？也叫凤仙花。它的种子藏在毛茸茸的荚里，像颗嫩绿色的子弹。成熟时，只要稍用力一捏，豆荚就会爆开来，把种子喷射到四处。

凤仙花的须根使它很容易便被连根拔起。玩打架游戏时，拔一颗凤仙花树，拿在手上，便成了武器；往敌人身上一打，药丸般的种子纷纷弹射出来，像暗器一样，战得痛快淋漓。我家院子有一大丛凤仙花，拔之不尽，因此打起‘仗’来并非比谁的武器多，而是比谁能更快‘换枪’。

叔公是力气较大的男生，比我敏捷许多，每次抓准时机就拼命拔树往我身上招呼，毫不留情。无法还手的我心中苦闷，真的动气了，假打架变成真打架。叔公不以为意，居然还笑嘻嘻地扮起娘娘腔，曲起莲花指指着我，尖声尖气地说：“妖怪，你好大胆！”我气也不是、笑也不是，最后哭了。

对叔公的印象仅止于此。年纪稍长，我们的关系莫名其妙的疏远了。中学时他们搬到镇上，便更少听到他们的消息——我也不在意。不过是儿时玩伴，那种今天帮你好，明天便断交的关系。

后来的后来，我考上了大学，离开家。有一天老妈打电话来闲话家常，挂电前突然说：“你知道吗？你的叔公出了意外。他在火车站遭劫，被抢匪用带钉的木棍打伤了头脑，现在昏迷不醒。”

我倒也没有激动，只是有点吃惊。

他终究也没能熬过去。听到他的死讯，我第一个念头居然是：真遗憾，叔婆太结果还是没有了继后香灯的儿子。没有太多情绪。叔公早就走出了我的生命——在十几年前。